Preface

Extract that Tooth
Posted originally on the Archive of Our Own at http://archiveofourown.org/works/68870021.

Rating:
Not Rated
Archive War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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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egory:
F/M
Fandom:
SixTONES (Band)
Relationship:
Tanaka Juri/Original Female Character(s)
Character:
Tanaka Juri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eries:
Part 13 of 做个梦给自己
Stats:
Published: 2025-08-08 Words: 25,737 Chapters: 9/9

Extract that Tooth

Summary

田中树梦女向

去年牙痛时期写的,存个档
就像治不好但也不严重的牙痛一样无聊且冗长

第一人称叙述注意⚠️

Chapter 1

  午休的时候,去年入职的后辈突然报告了自己要结婚的消息,所有人都肉眼可见地惊讶了一下。

  世间对医生持有的爱玩又不爱负责的刻板印象虽然是偏见但也并非毫无依据,一个人能过得很好的人总是不太愿意主动走进某个束缚之中,何况后辈是那种显典型的很受异性喜欢的年轻精英。

  但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不太礼貌,我轻声对他说了声新婚快乐,后辈也就笑笑回了句谢谢。

  倒是前辈露出来的那在有些过度热心的中年人身上很常见的八卦表情,让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后辈刚入职时她还试图给我们牵线的事情,所以在被她随后就开口问及我的结婚愿望时,我反而事不关己似的觉得有点好玩。

  到如今对于应付这一类的询问我已经得心应手了,平静地笑笑说任凭我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没法一个人完成结婚这件事。

  助手闻言倒是有点意外的样子,脱口而出问我不是有在交往的人吗。不过在看到我一脸诧异的表情后就有点不好意思地道了歉,说那应该是自己误会了。

  “因为有时候会从老师身上闻到不太像是老师喜好的香水味。”

  不过在这个多样性的时代,仅靠香水味来判断这种事确实太武断了呢。她把百分百的责任都揽了过去,反而让我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歉意。我延迟了半拍说今后会注意,她就又笑起来说但是很好闻的香气,莫名地有种被爱着的氛围感。

  这话听起来很温柔,但其实有点不好回答。我抿了抿嘴,用舌尖很用力地碾过自己的牙齿,借用物理性的刺激把差点冒出来的一丝尴尬神情压回体内,重说了一遍今后会注意,毕竟对于患者来说,医生身上再好闻的香水味也比不过冷冰冰的消毒水味来得让人安心。虽然是和那种大起大落的医疗剧里的外科医生完全没有关系的牙医。

  这场已经完全跑偏了重点的对话随着有人好奇地问起后辈新娘是怎样的人才终于重回正轨,我没怎么仔细听后辈回答了些什么,只是自顾自莫名松了口气。

  刚刚随手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正好亮起,我下意识看过去,在瞥见新消息提示上明晃晃的“田中树”三个大字时突然没来由地觉得人生还真有意思。

  好啊。对于他发来的那条什么铺垫都没有、只是直白地问我今晚要不要见面的消息,我也什么铺垫都没有、只是直白地给了肯定答复。

  交往的人。这个数分钟前就已经消失在空气里的词短暂地在我的记忆里复苏了一下,但就像是在一片汪洋大海里投进一粒小石子那样毫无波澜地被重新淹没。

  其实我并没有否认我有交往的人,只是也没有爽快承认而已。在这个“认真交往=结婚前提”的价值观依旧占主流的环境下,没必要自找麻烦地给完全没有结婚打算的对象扣一个“交往”的责任头衔。  

  这话听起来似乎很帅气,但我并不是那么威风凛凛的独立女性,也绝对不算很坚定的不婚主义者。

  我有过小女孩童言无忌地说未来的梦想是“成为新娘子”的时期,也真的曾经把结婚愿望具象化到特定对象过。

  不过连后者都已经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事情了,并且事到如今很难说清楚在还没有到法定的自由结婚年龄时幻想的结婚生子,究竟是浪漫主义的空想还是具有现实意义的期待。虽然这也不重要,事到如今。

  但该承认的事情还是要承认。当年让我产生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的对象,很巧合地也是我如今正在交往、至少是关系很类似于在交往的这个人。

  真的只是巧合,我们分开的时间远比我们共度的时间要久。

  在意识到此事时,我的第一反应也是为我们认识的时间之长而感慨。或者换个和他无关的说法,为我距离中学时代的年代之久而感慨。

  

  

Chapter 2

  我有点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树熟悉起来的。“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这个说法太过美丽,所以还是说“稀里糊涂地就认识了”吧。

  我们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同学,不同校也不同届,只是树于好于坏都名声在外,而典型的一军之间、尤其是一军的男生之间的友谊又是完全无视一切物理性壁垒的,所以当时正和社团的前辈交往的我顺理成章地也成为了树的交际圈里的一员。

  其实我完全不是能让青春期的男生忽视性别差异而和我称兄道弟的性格,只是没怎么受过传统日式思维教化的我更应付不来过度敏感的同龄女生们,干脆就加入更省心的一方,至少被消费美貌(虽然这话由自己来说显得有点恬不知耻)不会消耗我的太多精力。

  换句话说,当年的我是典型的异性缘和同性缘成反比、并且前者为正的“好女孩”。(我自觉单纯的默许和主动消费自己的“心机”还是有点不同,但是从客观视角来看或许确实大差不差。)

  我和树其实都属于怕生的性格,但大概是因为我是以前辈女友的身份、或者从树的视角来说就是“朋友女友”的身份和他认识的,他总之是挺会顾全大局的性格使然,没法对我视而不见,硬着头皮也要保持不远不近的友善态度。而很巧的是、或者很不巧的是,我是把陌生人和熟人之间的分界线划得很明确,在两者面前几乎判若两人的那种“怕生”。

  我们就像是两块只是颜色很像而已的拼图被放在一起,并不完美匹配的凹凸部分被用一点蛮力按压后卡在一起,就这么顺理成章地交换了联系方式,也逐渐成为了能被定义为朋友的关系。

  当然即便如此我们也没有单独约出去玩过,只是大家一起玩的时候碰巧坐得近就会聊几句天,以及意外发现回家的方向差不多后才开始在原地解散的延长线上一起去车站搭电车。

  很多时候树该下车的站在我前面,不过大概是男孩没有门限,他会特意多坐几站和我一起下车,然后再绕去对面站台折返回去。美其名曰“护花使者”,但对彼时和我差不多高却还干柴得多的树究竟能不能“护花”,其实我至今都持怀疑态度。

  

  谢意总归是有的,还有不知不觉间积累的信赖,以及随之逐渐模糊化的边界感。

  于是在某天已经习惯成自然地在同一站下车后,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拉住他的书包带,问他对车站附近新开的那家连锁咖啡店有没有兴趣。

  我当时的想法很单纯,冬季限定的两种新口味我都想试试,但要一个人喝完两杯实在是勉强,就拉个苦力来分享。用树后来半开玩笑的话来说,是一种“非常大小姐的思维模式”。(其实他看人还挺准的,医生世家的独生女确实也勉强能算“大小姐”。)

  最终树好心地满足了我的愿望,并且我们很有原则地各在每个杯子里都插了两根吸管以便分享。虽然这完全是形式大于意义,交换着喝了两轮后就很难分清哪根吸管是谁的了。

  后来甚至连嘴里的味道也都混在一起,两杯喝起来都成了大同小异的奶油南瓜红薯焦糖拿铁味道。

  我实际上没那么爱甜食,尤其是各种各样的甜味混到一起后就彻底没了兴趣,干脆磨磨蹭蹭地只是咬着吸管,祸害完四根吸管后导致似乎对甜味的耐受度比我好上很多的树也只剩下了直接掀开杯盖喝的选项。

  咖啡色的奶泡很俗套地在他嘴上沾了一圈,树舔了一下没舔干净,星星点点的奶白色残留反而看起来更傻乎乎的,我一边忍不住偷笑一边还是摸出自己的手帕,犹豫了一下后没有拿出化妆镜一起递过去,而是干脆直接上手帮他擦。

  我的手指和他的脸颊间隔着叠了好几层的手帕,指尖能感受到的充其量就是人类应该都大同小异的皮肤弹性感和柔软度。

  收手前我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姑且说是强迫症发作吧,凑过去盯着他紧贴着嘴唇上的那一点或许都算不上痣的咖啡色认真打量了一下,又直接就着过于前倾的姿势抬眼看向他说这下应该是擦干净了。

  说我完全没有料想到他会顺势低头贴近我的嘴唇可能不太准确,只能说不是早有预谋,但在我主动打破礼貌的社交距离的时候大概潜意识里已经有所觉察了。关于我、或者说我的身体,对他有好感(即便很难区分是哪个意义上的“好感”)这件事。

  不过我们心照不宣地谁都没有再提过那两杯甜得发腻的咖啡饮料。

  

  

Chapter 3

  其实也没什么机会。

  树在某一个时期之后就开始频繁往东京跑,后来干脆就是在东京念的高中。渐渐在电视上单方面见到他的机会比在生活中和他打交道的机会要多,而我们(不过我只是前辈的附属品,很难说究竟能不能被划进这个范围里)则在更多时候都成为了只是他会在被问及交友关系时语焉不详地提起的“老家的朋友”这个抽象概念。

  但他毕竟从来都不是我的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对于和他的渐行渐远我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的。倒是偶尔还会从前辈口中听到些电视上看到不到的树的近况,他们确实是关系不错,就算没怎么见面也还是时有联系。只是我不属于他们在联系时会被提及的话题之一,虽然我讨厌“红颜祸水”这个词,但不可否认的是我的存在对于他们的友谊而言是个杀伤力不太大也毕竟不为零的小小地雷。

  话说回来,我和前辈的交往其实也挺顺利的,或许是因为我没有想过和前辈要拥有怎样的未来,所以也就一并没有了患得患失和杞人忧天。前辈当然更没想那么多,我猜他就是喜欢那种拥有美人的自我成就感而已,或者说这个年纪的男生大抵如此。

  我们交往了一年有余,中间还横贯了前辈的高中入学,作为中学生的恋爱来说应该算是很长久的了。分手的原因是父亲继承了祖父的医院,于是我们举家搬去(准确来说是搬回)了总院所在的东京。说得冠冕堂皇一点就是败给了远距离恋爱。

  

  到了东京后我也没想着要联系树,即便我还保留着他的联系方式,并且当时他几乎能算是我在东京唯一的“朋友”。

  我的日子过得满满当当,在母亲托关系成功把我送进去的名门私立高中里,我一半的精力用在了赶上学习进度、一半的精力用在了让自己在已然形成交际网的新同学之中显得不会那么格格不入上,根本顾不上怀旧。

  高中虽然是因一流大学的升学率之高才被冠以“名门”之称,但相对宽松的校规对于高中生艺人来说很友好,所以偶尔、并且碰巧就是在我就读的那一届里,也有以才女人设出名的小明星就读。我无心插柳地和她处成了关系还算不错的朋友,休息日会一起出去玩,偶尔也会去她做局的聚会或者联谊会上充当一下人头。

  于是我就这么误打误撞地又一次遇见了树。

  不知道该说是红气养人,还是单纯的青春期蜕变,总之他是和我记忆里的样子完全不同了。首先至少是已经长成了需要我抬头才能对视的成年男性身高,虽然准确来说那时候的他也还没成年。

  全员未成年的联谊会很健全地把地点选在了KTV包间,并把时间定在了周六的下午,喝的是自助饮品区的汽水和茶饮料,零食是炸薯条和同样是自助的牛奶冰淇淋。说是联谊确实不如说是纯粹的朋友聚会,只是碰巧性别比是一比一而已。

  某个意义上和中学时代大家一起在家庭餐厅聚餐时的场景很像,至少从我的身份只是从“前辈的女友”变成了“朋友的好友”、但主要任务就是存在本身而已这个层面上来说很像。

  我又咬着吸管偷偷藏进了角落里,而以树顺手帮我打了一份冰淇淋回来为契机,我们自然而然地以“好久不见”作为开篇聊起了天。

  他看着我那根被咬得全是牙印的塑料吸管,歪歪斜斜地笑着打趣说我下嘴还是那么狠。

  我冲着他龇牙咧嘴了一下,虽然自知没什么威慑力。一口天生各就各位整整齐齐的牙齿虽然好像能够作为骄傲的资本,但确实看起来就少了点肉食动物的野生感。

  树不太给面子地这次连配合演一下都不肯,凑过来半开玩笑地问我要不要偷溜出去。我反问他以他现在的知名度就算偷溜出去我们又能去哪里,他一脸戏谑地说各回各家,见我一脸无所谓地说都行后又找补似的说他现在那点知名度就算是光明正大走在大街上也没人在乎,大概。

  最后那句“大概”有点好玩,像是理智和傲气对撞的瞬间产生的漂亮火花。

  于是我说等我吃完冰淇淋后去我家好了,反正这个时间大概连家政阿姨都不在。一定要说的话,没能让玩笑终结在玩笑的导火索大概就是这句话。当一句并没有预设结果的空话得到了一个非常现实可行的解答后,人似乎就趋向于半推半就地去加以实行。

  

  上床的时候咬他的手指其实不算是性癖,纯粹是对此前他调侃我对吸管一点不嘴下留情的“记仇”使然,事后想起来连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小孩子气。

  我咬得没有很用力,至少没有像对塑料吸管那样用力,虽然也是因为树皮包骨头的手指上突出的指关节和我的牙一直磕来磕去,完全找不到稳定的发力点。我还是在他的食指第二关节两侧留下了一排牙印,不过没有破皮也没有内出血,所以很快就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树在目送我先下床去冲澡前礼尚往来性质地抓着我的手腕轻咬了一下我的手指,经过后天人工干预而变得列队整齐的牙齿更没有杀伤力,甚至连犬牙都有些发钝,比起压迫性的轻微痛感反而是湿润的气息扑在皮肤上的痒意要鲜明得多。

  我一边用脚去够在地板上翻了个身的拖鞋,一边笑他的咬合力堪比奶猫。

  树没有马上应声,见我顺利踩进拖鞋里后就松开了手,不过在我习惯性地为了确认床上有没有落下的东西而转身去看时,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因为姿势原因而罕见地自下而上看过来的他的眼神。自然的湿润感和抬眼时显得更加圆润的眼睛轮廓确实让他在那个瞬间看起来像是什么小动物,但大概不是猫。

  “对喜欢的孩子当然舍不得用力咬。”

  配合他的表情,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句猝不及防的真情告白,而不是在揶揄我刚刚咬他手指的力度。但事实究竟如何,当下我没问,之后也就没有了重翻旧账的机会。

  

  我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疑似交往了,并且就像当年在咖啡店的角落里那个疑似接吻的动作一样,又一次心照不宣地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事。

  至于是彼时树已经很明确了的职业性质使然,还是我对他而言毕竟永远会有一个略显微妙的“朋友的前女友”的头衔在,我猜是兼而有之,不过反正也无所谓,我不需要通过反复确认这段关系的真实性来寻找自己的存在意义。我不需要为任何人而存在。

  我们没怎么约会过,当初我质疑他那和知名度成反比的行动自由程度也不完全是随口说笑。甚至连和我那说着考上大学后就要回归素人的朋友一起逛街时,我都时不时会感受到基于她的知名度而过度集中在我们身上的路人的视线,何况是像树那样隶属于顶级偶像事务所的未来偶像。

  这对我来说倒是很好,我没那么多空余的时间浪费在没有未来的谈情说爱上。家里其实没有给我很多压力,毕竟医院不存在完全世袭制这种不科学的东西。但我还是早早下定了决心至少要争取考入医学部,并且对于花费时间和精力在学习上非常乐此不疲。

  在开始准备大学入试后,母亲干脆给我在学校附近的连锁酒店按月包了个单人间,各类设施完备每天还有固定的卫生清洁服务,唯一在她预想之外的就是这也歪打正着地给我和树不定期的约会提供了场地。

  局限在一个酒店单人间里的约会也做不了什么,就着外带的快餐和便利店买的饮料聊聊天,用没有录制功能的酒店电视以碰运气的方式实时看树(或者其他什么有交集的人)出演的节目,或者干脆就是背靠背坐着,我看我的参考书、他背他的剧本台词。健全得比起约会更像是中学生的课后互助小组,哪怕被怼着门偷拍到什么似乎都能堂而皇之地糊弄过去。

  亲密一点的接触当然也有,但是牵手拥抱接吻做爱再怎么也翻不出多新鲜的花样来,反而没什么值得特意说道的。

  非要说的话。虽然医学部的入试也不至于考到这个程度,但父亲送了我一本解剖学入门,于是我就闲来无事地翻阅着,还对照着树的身体一根一根数骨骼。瘦得骨骼分明的身体确实是很好的现实教具,虽然这基本都会沦为调情的一部分,以至于后来我为了不在书页上留下可疑的痕迹而以异常可怕的速度记住了书里的大部分内容。这应该能算是一种很“新颖”的、姑且称之为学习方法吧。

  

  但能把绝对超纲的解剖学入门知识记住完全不意味着我已经熟练掌握考试范围内的内容,第一次模试在即的时候,我不可避免地因为压力过大而导致作息和内分泌一起陷入混乱。

  只不过这种事说给别人也没用,尤其是对树。我只是暂时不太规律的作息在他那昼夜颠倒惯了的生活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而对一个有过数次身体关系的异性说自己生理期紊乱,听起来像是一种很委婉的威胁或者拒绝。

  这些道理我都懂,但我的身体状态没有那么清醒,尤其是树总是会表现出恰到好处的贴心和温柔,轻易地就会让我艰难地用不规则的理智垒起来的防护墙在他的一个吻里甚至只是一个眼神里就土崩瓦解。

  示弱当然也不会怎么样,还能得到非常充分的情感支持,这从很早之前开始就是树的擅长领域了。可我自觉并不需要无法解决问题的缓兵之计,以及最根本的,我可以是随时能被从任何人身上摘下来的只是漂亮的装饰品,但不想温水煮青蛙地沦为扎根在某一个特定的人、我是说树、身上的攀援植物乃至寄生植物。

  最终想到的解决办法很简单粗暴,确实也像个自己把自己逼得走投无路的小女孩会想到的。我给树发了消息,什么铺垫都没有,开门见山地说暂时不想见他了。

  “暂时”两个字是下意识打出来的,在点击发送前我已经反应了过来,但是盯着一闪一闪的光标看了很久后我还是没删掉。

  树简简单单地回了一个“了解”,也不知道到底了解了些什么。他的云淡风轻让我又是羡慕又是恐惧,归根结底,我想还是那时候的我太软弱无能了。

  当然,断绝、准确来说是暂时断绝和树的往来唯一的意义就是在我对他的存在成瘾前防患于未然,但是对于那本就与他无关的、我已然存在的精神压力没有任何正面或负面的影响。

  用剪完后根本无心打磨的、还棱角分明的指甲将自己的手腕和大腿内侧抓出青紫一片,在琢磨难解的数学题时无意识地在自己的每一个指关节上都留下深浅不一的齿痕,或者是机械性地一层一层撕去手指上的倒刺、嘴唇上的死皮,一直到看见渗出的新鲜血液、尝到腥甜的铁锈味为止。对于那时的我而言,这种不会对生命安全造成任何重大影响的小小伤口就是将已经过分发酵的不安和恐惧从身体里排解出去唯一出口。

  硬生生把自己糟蹋到这个程度,遭到“报应”是迟早的事情。后来想来,我的身体其实对我相当手下留情,居然只是冒出了几粒因为刷牙时地横冲直撞而引发的口腔溃疡。(题外话,后来我没有发展出严重的自伤习惯,或许也是多亏了这小小的口腔溃疡。)

  口腔溃疡长的位置很刁钻,贴着磨牙的牙根和最里面的牙床,哪怕我不吃饭不说话,只是吞咽口水时那种轻微的口腔内壁摩擦都会带来无法忽视的痛感。在最严重的那几天,甚至什么都不做也还是会因为口腔内壁和牙床的自然贴合而被挤压得生疼。

  我当然知道这完全是自作自受,但在情绪崩溃的瞬间,人是什么理都讲不通的。

  凌晨三点,突然因为过速的心跳惊醒时,我浑浑噩噩地抓起枕边的手机点开聊天框,出尔反尔地主动给树发去了消息。

  【ねぇ。】

  我只发了这一个半的字。一片混乱的大脑根本组织不出任何一句成型的话。

  树用了十秒钟就回复了我的消息。是一条时长三秒的语音消息,点开后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是带着深夜特有的沙哑感的低音。

  “嗯。我也喜欢你。“

  那个几乎完全被声音里的粗大颗粒埋没的“也”字听起来无比自然,就像是理所当然般穿过我的鼓膜被我的身体所吸收。

  我一直都不否认我喜欢他,但那一瞬间和一直以来不同的是,我意识到我否认不了我喜欢他。我希望我的未来里始终有他在,希望他能成为我的退路、和港湾。

  突然袭来的陌生情感让我不由得咬了下嘴唇,口腔内壁狠狠擦过口腔溃疡时带来的疼痛感随即让我艰难地清醒过来。

  我给他打字说,口腔溃疡好痛,晚安。他打字说其实我也是,然后用语音说晚安。

  

  这场对话终结在了树道晚安的语音消息,我什么都没再发。已读提醒就能算是我最好的回复。

  口腔溃疡痛到不想说话也好,随着心率慢慢恢复正常而逐渐回笼的睡意使然也好,总之我没有一时冲动地将那个完全不像我的念头告诉树算是我在那个被陌生的强烈情绪支配的凌晨时分做出的最正确的判断。

  不过在后来很冷静地回想这件事时,有一瞬间很好奇若是当时我真的说出来了,当时作为偶像未来可期的、反过来说就是距离结婚比我还要遥不可及的树会作何反应。

  换作是我的话,可能会荒唐到笑出来。区区一个除了年轻貌美之外就对他毫无价值的小女孩,居然会妄想他宁愿赔上自己的人生也要选择自己。不过树比我温柔很多,大概至少不会把不屑一顾的表情明明白白挂在脸上。

  但我得承认,那是我的人生至今唯一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结婚愿望,哪怕只是在那个人的情绪本来就很容易失控的特定时间点上产生的一次性念头。

  某个意义上也可以说还好这个念想指向的对象是树,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让我“梦想成真”,所以我有足够的时间重获冷静。当然也可以说“可惜”这个念想指向的对象是树,以至于我过早地彻底放弃了结婚愿望。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是前者。

  还是那句话,放弃能拥有未来的幻想,就能够一并回避自作多情和庸人自扰,从而让交往变得很顺利。只不过能不能将这种关系定义为狭义上的“交往”,或许存疑。

  

  

Chapter 4

  顺利被第一志愿的学校录取后,我就从家里搬出去开始了独立生活。只是名义上的“独立”,毕竟我居住的那安保设施完备的高层公寓是母亲名下的房产之一。

  但在当时还并不多见的指纹密码锁里录入的只有我一个人的指纹,母亲的教育理念是比经济独立更重要的是精神独立,并且将我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形成的据说是独生子通病的明确边界感视为好事。

  我完全不抗拒在休息日和相处得还算不错的同学相约出游,在那种要外宿一两天的弹丸旅行中和好友共享一个房间乃至一张大床也都无所谓,但是完全属于我的私人空间的家是外人勿扰的。

  树当然也是“外人”,但或许是已经太习惯于曾经树来我独自入住的酒店单人间的那些日子,当他说要延迟庆祝我的高中毕业时,我没有拒绝他踏入我的家门。

  距离后来的法定成年人年龄下调还有几年,为中间横跨了一个二十岁分界线的我庆祝时,树规规矩矩地拎了一袋子无酒精饮料来拜访,连给自己准备的那部分都只有汽水和能量饮料。或许也不是专门对我这样,他的职业特性致使他对于未成年饮酒的红线有点过度敏感,而我们已经认识太久,他没法自欺欺人地说以为我已经成年来推脱责任。

  进门的时候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早知道你家安保措施这么好就不费这么多无用功了。我没有细问他口中的“无用功”具体指的是什么,但如果是指那一袋无酒精饮料饮料的话,我会不争气地为他对我的了解和信任而感到开心。

  

  只有两个人的庆祝会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庆祝内容,基本上只要说完那一句不到五秒钟的“恭喜”,所谓庆祝的流程就算是完结了,反正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天彻底暗下来后我们反而特意拉开了窗帘。我在沙发椅上缩成一团,看树站在窗边往外面看。玻璃窗上反射出的模糊的我和清晰的他都和窗外繁华的都市灯光融为一体,看起来像是在空空荡荡的躯壳里落下了一片星空。

  “哦!”

  在看到隐约可见的东京塔特有的朱红色灯光时,树发出了一个小孩子一样的声音,还招呼我过去看。

  我有恐高症(对此我始终认为是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曾数次把我举出高层公寓的窗外美其名曰“感受夜风”的荒诞行为留下的心里阴影所致),但是不知为何我没能拒绝树的邀请。在紧紧抓住他伸过来的手后,我非常久违地主动站到了距离令人眩晕的落差只有一面透明玻璃窗之隔的地方。只有我宁愿忍受掌心出汗的黏腻感也不肯松开他的手的行为还能勉强作为恐高症的佐证。

  反过来说,既然树也自始至终没有试图挣脱过(即便这对和我之间存在悬殊力量差异的他来说轻而易举),甚至任由我过度用力的手指在他的手背上留下没能马上消失的指痕,他大概也有点恐高倾向。

  不过显然没有我这么极端,至少他还有闲情逸致用空着的那只手拿起装了半杯冰块的碳酸饮料喝一口,然后突然把嘴里还没化完的碎冰块通过一个吻几乎全都转移到我的口中。

  猝不及防的低温刺激让我本能地想要惊叫,但所有尖锐的部分都被树温热的气息堵了回去,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个毫无攻击力的鼻音。

  树发出一个很爽朗的轻笑声,让我一时有些难以分辨究竟从哪里开始他就只是在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恶作剧做铺垫而已。

  就算姑且能被解释为是充满爱意的行为,微妙地像是被完全拿捏的感觉还是让我有点不爽。我于是泄愤似的抓着隐约残留在我嘴唇上的汽水的甜味做文章,说像他这样拿碳酸饮料当饭吃迟早要烂牙齿。

  如果能够预知到未来我会成为牙医的话,这话其实非常有说服力,并且从医学常识上来说我也没有说错什么。只是在那个场景下,再加上嘴里还没完全融化的冰块导致的口齿不清,我的话听起来确实有点只是在撒娇的嫌疑。或者用事后树的形容,像是“张牙舞爪地试图恐吓人类的小熊猫”,在人类眼里只剩下“举起爪子了好可爱”的印象。

  所以树自然是完全没有被我威胁到,嬉皮笑脸地说他早知道我的牙口很好,咬起人来一点不留情,但反过来说我们这样也很互补。

  我被他说得有点没脾气。或者说被吻得有点没脾气。只是在某一个吻的期间用尖牙赌气似的稍微用力磕了一下他的下嘴唇内侧。

  意识到树在看见东京塔时的感叹声大概不是演技是在那之后,在一起看着那朱红色的灯光准时熄灭后,他说以后自己要找个能同时看到东京塔和天空树、白天还要能看到富士山的高层公寓住。

  我不知道东京都内到底有没有能够满足他这狮子大开口的条件的公寓,毕竟我对高层楼房实在是没有多大的兴趣,不过我还是接话说,那到时候记得喊我去他家亲眼见证一下他的梦想成真。

  

  我已经完全不记得当时树是怎么回答的了。可能是不怎么走心地满口应好,更可能是根本就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不过单纯从结论来说,哪怕那时候他发自内心地和我许下了这个彼时连前提条件能否实现都不确定的约定,在交往期间的所有约定也都会随着交往关系的解除而化为白纸一张。

  当然,如果非要说我们就从未正式交往过,按照疑罪从无的原则,我也没法反驳。但是省事起见,姑且还是借用一下“分手”这个词来描述我们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关系。

  分开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或者导火索,就和我们曾经建立亲密关系一样,稀里糊涂地、自然而然地就到了这一步。

  我们如今的生活范围和交际圈层其实早就几乎没什么重合部分了,只是堆积成山的共享过往的质量太大,惯性也太大,所以没能在意识到的时候就干脆利落地停下,而是磨磨蹭蹭地拖延了更久。

  即便是在自然而然地疏于联系后,我们依旧没有删掉彼此的联系方式,也会在看到对方发布的仅好友可见的动态下留个无声的点赞。但这不是什么余情未了,非要说的话更接近生存确认。

  某一段时期他彻底暂停了给我的点赞,我猜他大概是和其他人恋爱了,不过没有特意去问这已经与我无关的事情。

  再后来我和研究室的同学开始交往,于是也如法炮制地没有再给他的动态留下任何可见的痕迹。他同样没有来问。

  那年的年末为了给我庆生全家人一起吃了松叶蟹,我不知怎么想的直接就用牙去咬蟹钳,结果自作自受地被磕下一小块牙齿。不是什么太严重的问题,不痛不痒也没有龋坏,用不着非得去补上。

  我发了条动态自嘲说二十五岁从收获一颗破牙开始,大概是树正巧也在玩手机,等我洗完手回来的时候,互动提醒里就已经显示了他的点赞通知。我用舌尖顶着缺失了一小块后反而变得非常锋利的牙尖,平静地点击消去了所有未读提醒。但睡觉前重新打开软件的时候,新消息列表里又出现了一次他的点赞通知,不知是系统bug还是他真的在取消点赞后又重新点了一次。

  不过依旧是点到即止,我们之间还是没有任何文字化的交流。

  只是以此为契机重新开始的他给我的每一条日常动态都不声不响地点个赞的行为,确实是一种非常明确的隐晦暧昧。但在我没有礼尚往来地恢复给他的动态点赞之前,他很识趣地没有贸然试探。

  在新闻上看到树正式出道的时候,我语焉不详地发了一条仅对他可见的恭喜,收获了仅他一个人的点赞。我想了想后自己也给自己那条加了一个赞,详情列表上我们两个的头像于是整整齐齐地排在了一起。

  

  

Chapter 5

  一直到我考出医师资格并顺利结束实习,总算是有了被称为医生的资格后,我们冻结许久的聊天记录里才又有了新动静。

  真的就像是单纯给我们的关系按下了暂停键而已,在历史记录的位置重新点击播放后,那些我们疏远的时间就似乎从未存在过,甚至仿佛我们昨天还曾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共度过一段时光。

  【那以后我可以成为医生的VIP客户吗?】

  就算这条消息里没有任何特殊符号的或者表情标记,树那张歪歪斜斜的笑脸也清晰得像是就怼在我的鼻尖上。

  我有点哭笑不得地回复他说请大明星好好保持身体健康啊,想了想后补充了一句,说但是如果他想装病翘班的话,可以来找我伪造病历单。

  我当然知道这有违医生的职业守则,但也很清楚反正树不会当真,或者哪怕是当真了也绝对不会用这种手段来偷懒。他并不是严于律己的典型,也有过数次因为睡过头而工作迟到的前科,但他的确不是会主动逃避责任的卑劣之徒。

  树接着装傻回复说好呀,在被我提醒但我是个只对牙齿有发言权的牙医后间隔了几秒钟,说可惜他的智齿早就都处理掉了,不然还有四次可以光明正大赴约的约会。

  从医生的职业道德来说和患者建立恋爱关系也是偏向黑色的灰色地带,那么多的医疗题材的恋爱影视剧都无一敢触碰这条线。不过树大概即便在未来都不太可能成为我的患者,何况我们早在那么久以前就已经建立过了亲密关系,所以我没拿这事去堵他。

  我想起似乎是很久以前、似乎就是几天之前曾经调侃过他对含糖饮料的过度摄取,于是一边对着公寓楼下总是有点反应迟钝的人脸识别机器龇牙咧嘴地选角度,一边给他发语音说没关系,照他那种拿甜水当水喝的劲头,我迟早有机会帮他治疗龋齿。

  这次树的回复是在我走进电梯后才发来的,电梯里的信号一如既往地差,不过十几秒钟的语音消息一直到电梯爬过二十楼后才加载完毕。

  电梯里没有别人,一层一户的公寓也不用担心会在电梯开门时和谁迎面相遇,但我还是习惯性地翻出耳机戴上后才点开消息。

  “蛀牙啊。没关系,我有好好定期去清洁牙齿啦。倒是总在乱咬东西的人,牙齿没准更危险。”

  他摆明了是在揶揄我。我下意识想反驳,但是突然意识到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似乎真的总是在咬着什么,比如他的手指、他的嘴唇、或者他别的什么身体部位,于是又有点心虚地没有马上回复。

  树乘胜追击似的又发来一条消息,说如果近期有空的话,想一起庆祝一下我的顺利就职。

  

  庆祝当然依旧只是个借口,只是值得庆祝的事情从高中毕业变成了就职而已,一切都像是平庸的昨日重现。

  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大概就是作为被庆祝的那一方的我反而是带着一瓶红酒登门拜访的那个。是在大多数并非惊喜派对的庆祝仪式上都很罕见的主次颠倒的模式。

  这是树的提议,说正好他最近搬进了夜景很漂亮的新公寓,听起来像是他还记得当时我们那个不算约定的约定。我自然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不用在事后花时间收拾家里对我来说也很有吸引力。

  至于他语带歉意地说但是他的职业特性如此,没法帅气地开车接我下班后一起回家,我权当是他自己想过把偶像剧男主角瘾而已的胡说八道。

  最终我是打车去的他家,不过在距离目的地还有几百米的地方就下了车改成步行,倒不是出于对他职业的尊重,单纯是有点过于浓郁的车载香水味熏得我头昏脑胀。

  给树发消息报告抵达后,他就给我开了公寓大门的门禁。因为在被告知目的楼层后就没再得到其他更具体的信息,所以当电梯门打开看到树就站在面前时,我完全没惊讶。

  不过我们还是在看到彼此的瞬间几乎同时愣了愣。突然涌现的强烈陌生感让我延迟很久意识到,原来我们真的有那么久完全没有见过面了。

  这事说来很奇妙,我们没有面对面的时长和当年还是中学生的我和他音信不通的时长差不多,非要说的话在那个社交网络还没有发达到当今水平的、并且我们都处于几乎可能一天一个样的成长期正当中的年代,在久别重逢后我们会觉得彼此陌生的几率在理论上要大得多。但事实上,眼前的树对于我来说才是陌生得前所未有。对树而言的我大概也是如此。

  非要说到底是哪里让我觉得陌生,也还是能列举出一些细节的。

  比方说肉眼可见经过精心打理的造型和张扬的发色,比方说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的那些黄金饰品,比方说反而变得有点不修边幅起来的胡乱穿搭,再比方说他身上那像是香水又像是香薰的陌生香气。

  不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的话,或许和树本人无关,只是已经习惯了和一身消毒水味的清一色黑发白大褂男性们打交道的我,就是会本能地觉得生活在镁光灯笼罩的舞台上的光鲜亮丽的偶像遥远而陌生。

  “晚上好。”

  最终我咬着自己的一侧口腔内壁,用这句距离感可远可近的问候词堵死了“好久不见”这句话被作为开场白的可能性。

  我也说不好,但就是没来由地觉得如果以这句“更符合实际”的问候语开篇的话,我们就真的要沦为从零开始的陌生人了。

  很庆幸的是无论树是否觉察或者理解了我的想法,至少从结果来说他只是笑笑回了我一句“辛苦了”,在伸手帮我提装着红酒的木盒子时,掌心无比自然地贴着我的手背明确地停留了一瞬。

  他掌心的温度渗透进我的皮肤,溶解进我的血液,伴随着心脏的鼓动遍走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错位的时间、记忆和情感也随之缓慢地、但是安定地一点点各自复位。

  站在玄关口把高跟鞋换成他递给我的客用拖鞋后,突然拉大的身高差让我不得不仰头去看他以道谢,并且身体本能地在被他突然抱住的时候踮起脚来以便稳稳地把下巴架在他不算宽阔的肩膀上。

  随后的那场爱做得突如其来又酣畅淋漓,像是在久旱的酷暑季节毫无征兆地由一声惊雷开启的特大雷暴。像是渴求已久的甘霖,但伴随着红得发黑的气象灾害预警。

  我的身体显然比我的大脑更清晰地记得关于树的一切。换个说法,我的身体比我的大脑对树更熟悉也更长情。植物神经无法轻易被理智所左右。

  

  要说我在来访前完全没有想过我们会发生关系当然是假的,我甚至都在包里塞了一套备用的内衣。

  但是会弄脏外裙确实在我意料之外,在借用他的洗衣机和烘干机后,我在穿回只能盖到肚脐的自己的上衣和借用他无论如何都至少会垂到大腿中的衣服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视觉上得体些的后者。

  然后我突然找到了方才树身上那种让我觉得陌生的香气的来源,准确来说在那个瞬间,我意识到我身上也带上了和那很相似的香气。

  那是他家玄关口那个华而不实的巨大室内香薰的香味混合了只剩下清甜后调的香水味的味道,香薰是在玄关处停留了过长时间而染上的,至于香水,来自于树从衣柜里拿出来递给我的那件衣服。想象了一下他拿着香水瓶往衣柜里喷的场面,我忍不住觉得有点可爱又有点好笑。

  借用浴室洗完澡又换上他的衣服后,出于很多原因一直以来都保持无色无味状态的我很轻易地就被彻底染成了树的气味。

  这人还装模作样地凑近我的侧颈用力吸了吸鼻子,然后语调夸张地说我“好香”。不过从客观来说他说的是事实,过分喜欢自己也总比喜欢别人要好一些,于是我接茬说毕竟是我很中意的香味,那是自然。

  树笑起来,帮我把还没来得及吹干的一缕湿发理到耳后,但没有蛮不讲理地让我白洗这一次澡。

  我们就这么彼此都穿着不怎么得体地总算是在拖延了这么久后在桌边落座,就着很适合庆祝但彼此并不匹配的红酒和高档寿司,姑且完成了庆祝会的流程。虽然其内容只是一句加了敬语后有效时长延长到了八秒钟的“恭喜”。

  而后我们便相对无言地各自进食。

  树很贴心地给根本吃不来生鱼片的我点了在高档寿司店里反而很罕见的玉子烧和稻荷寿司(但反过来说,点单的人是他,明明就有一个干脆不选择寿司的最优解),唯一和高档海鲜沾点边的是以松叶蟹的蟹壳为容器的茶碗蒸。

  看着蟹壳那漂亮的朱红色,我习惯性地又去舔了一下磨牙上那棱角分明的断面,总觉得被树以一种非常隐晦的方式戏弄了。

  我没有特意去证实,但自那以后的很多次接吻时他都会特意去舔那颗少了一部分的牙,所以大概我当时也没有错怪他。

  

  

Chapter 6

  我们就此重新回到了那种似是而非的交往关系,不过这次连可以不负责任地大量生产的口头告白都没有一句。或者说不需要,没有意义。

  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相处、和这么长久的沉淀后,我们、至少是我已经很明确地意识到我们根本没有那么喜欢彼此。但就像是没能超越宇宙第二速度而发射失败的人工卫星,挣脱不了那无形的、过于巨大的引力束缚,无论如何都最终会落回地表。并且飞得越高,狼狈落下时就会摔得更加支离破碎。所以在几经尝试无果后,我在惰性使然下干脆放弃了抵抗。

  至少现在的树还能把摔碎的我一片片捡起来重新粘上。即便他没可能找到我的所有碎片,也没法细致地将我复原得多么完美,那也至少还是成形的、原本的我。

  这样一想,不知为何突然有点理解树对我那颗破损的牙的过度关注了。它确实更像是如今的我。

  但我们见面的频率确实是远远不及从前,学生时代曾以为是极限的“忙碌”在进入社会后根本就什么都不是,何况除了纯粹的时间因素之外成年人还有更多需要顾及的东西、和可以面不改色就抹杀掉的东西。

  见面的地点几乎都是在树的公寓,说是某种意义上的“雏鸟效应”也行,说是为了扯平几乎都是在我的“个人领域”内见面的历史也行,反正是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理由,所以也可以说是巧合,或者自然而然。

  我几乎没有在他家留宿过,反正他没有也不会特意开口挽留我。为数不多的一次经历是因为突然的暴雨和过量的酒精摄取,结果第二天早上出门时差点和他不请自来的母亲打照面,没来得及更换前一天的衣服就匆匆去上班时也遭到了一丝并没有恶意不过多少让我有点尴尬的怀疑,再往后我就彻底吃一堑长一智了。

  不过以防万一,在树的默许下我还是留了一套个性非常不鲜明的休闲装在他家,并且被他好好地塞进了衣柜深处很不起眼的位置。

  想来助手口中的“男士香水一样的香味”的起源,大概就是换季的时候我会把那套衣服带回家、又把新的应季的衣服拿去替换,就算几乎一次都没有穿过,那在他的衣柜里沾染了香水味的衣服还是把树特有的香气带进了我的衣柜里。

  至于我居然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暂且归罪于嗅觉疲劳。(其实我有一瞬间怀疑过树是不是专门在我的衣服上喷了香水,不然只是存放在衣柜角落里的衣服没道理能留下浓郁到足够传染给我的其他衣服的香味。但是深究这事就是自找麻烦,还不如就装傻到底。)

  

  在这种关系的前提下,我反而会刻意避免在任何对树而言有特别意义的日子和他见面。不过他的生日是例外。

  当然不是我会和他共度生日的意思,而是说我从来不和树共度生日与我们如今的微妙关系无关,早在我们还处于更加像样的恋爱关系的时候我们之间就已经有了这个既定守则。

  我的生日在新年前一天,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家人或者工作而选择陪我,所以当年出于一点幼稚的傲气,我和他说定了我礼尚往来地也不会陪他过生日。甚至还拉勾说好了违约者要吞一千根针。

  但也会有意外,尤其是我们的过去有太大面积的重叠。

  高中时代那位算是促成我和树的首次重逢的友人邀请我成为她婚礼的伴娘时我并没有想那么多,在确定诊所的预约安排后就很爽快地答应了。

  婚礼的日期正好定在树生日当天,我当时还打趣她说选择六月正当中的日子,看来还是不可免俗地受了“六月新娘”概念的影响。

  因为完全没有特别注意过、甚至一直以来干脆就是刻意避免去关注,所以哪怕是在婚礼当天特意看了眼写了伴娘备注的日历,我也没能马上反应过来这天是树的生日。

  直到在婚礼现场帮忙接待来宾时看到一身笔挺西装的树,又听到新郎笑着用“生日快乐”回答他的“恭喜结婚”,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好友确实说过新郎是她还没退圈时认识的电视节目制作人,所以婚礼的来宾里大概会有些公众人物。

  我接过他递来的祝仪袋,然后按照流程拿起一支玫瑰插进他的胸口口袋。树很配合地特意将身体向我的方向倾了倾,过于熟悉的香味让我不合时宜地庆幸了一下还好伴娘服是好友提供的,今天我们身上的香味就像是个两个相安无事的陌生旧识而已。

  向我道谢的时候树也用上了规规矩矩的敬语,而我也只是回了一句同样客套的不用,不太礼貌地选择对其他人送给他的生日祝福充耳不闻。

  而既然我们两个谁完全没有主动提及任何与“生日”相关的内容,我想我们的约定应该还不能算是被打破。

  婚礼过半的时候树就匆匆离开了,我在延迟刷到热搜的话题时才发现原来是为了和他的同事们一起开个生日会的小直播。

  通过网络平台实时地被那么多人祝福生日快乐虽然听起来很幸福,但我大概就是天生思维阴暗,第一反应是果然偶像这个职业就是要把私生活都当作商品销售出去的。

  我看着直播回放片段里树拿起口袋里那支没来得及取下的玫瑰,很诚实但非常语焉不详地说自己是刚刚从熟人的婚礼回来,然后用那支玫瑰和他的同事们演起过度浪漫的婚礼现场。

  粉丝们纷纷为那些夸张的小剧场尖叫不断(当然,这里指的是能在SNS上看到的用了很多语气词和标点符号的文字性尖叫),而不会有任何人无聊地去思考究竟是谁将这支玫瑰给他的。

  对此我偶尔会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想,对于那些比我一定要更纯粹也更深地爱着他的人们来说,他在某个意义上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当然在同样的意义上,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三天后好友在群里共享了婚礼现场照片的下载链接,又专门单独给我发消息说有张她特别喜欢的照片,但是不适合公开分享,就偷偷给我。

  是我正在把玫瑰插进树的口袋时的抓拍,大概摄影师的本意只是拍摄一个来宾进场的细节而已,我们误打误撞地成为了代表被写体。

  完全不是什么很举止亲密的照片,我只是一手拿着玫瑰一手轻轻地捏着他胸口口袋边沿那一层薄薄的布料,而树甚至连双手都静止地垂在身侧,我们的身体之间还隔着一张放满玫瑰的小桌子。即便如此,那种难以言喻的暧昧氛围感还是让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好友口中的“不适合公开分享”的含义。

  其实我没有和她说过自己和树的关系,要说她确切知道我们之间存在的交集应该也只有很多年前在她发起的那个联谊会而已。但我不敢问她只是出于对树的职业特殊性的考虑才这么说的,还是真的察觉到了什么,又或者就是纯粹说笑。

  我避重就轻地回复说不愧是专业的婚礼摄影师,好友回了个表示赞同的贴图,还有点夸张地说这绝对是她看了最心动的一张现场照,虽然和她本人没什么关系。她这种明朗得不太像典型岛国人的大方性格确实是很讨人喜欢。

  在把照片转给树之前我犹豫了一下,但想了想他应该不至于那么自作多情,所以我也就没有那么自我意识过剩。

  树回复了一句很好看,隔了一分钟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说是指的为了配合新娘而同样穿上了白纱小礼服的我。毕竟那天是起了个大早又被专业造型师折腾了好几个小时才得到的精致造型,我毫不谦虚地和他说其实我也觉得。

  

  

Chapter 7

  突然得知曾经就读的中学要闭校的消息后,我临时决定久违地回去看一下。

  其实自从毕业以后几乎每年的校庆我都还会收到例行公事的邀请函,只不过每一年我都会在“不参加”上画一个圈圈而已。我对中学时代并没有什么显著不愉快的回忆,非要说的话和前辈交往的那段日子能算是一段美好的青春回忆,所以也并不是刻意在回避什么。只是我的生活中有很多更紧要的事情,衬托得特意去单程就要一个多小时的中学参加每年都会有的校庆活动这事的性价比很低。

  大概是和我有类似想法的人很多,现场比任何一次校庆活动的现场照片看起来都要热闹,让我一瞬间有点不谨慎地想到了“回光返照”这个词。

  相熟的人自然而然地聚到一起闲谈,渐渐地现场看起来就像是有很多个小型同学会在同时进行。我也和当年的同学浅浅地叙了几句旧,随后碰巧看见了前辈,便主动向他打了个招呼。

  我们在分手后就没怎么再联系过,并且不同于什么都不知道的前辈偶尔还会主动和我提起树的事情,多少有点问心有愧的我和树之间是必然不会有任何一方主动提起前辈的。即便我大概知道树和前辈依旧是时不时会联系彼此的朋友关系。

  所以在交换“好久不见”的惯例问候语后,在几乎是理所当然的无话可说而导致的沉默中,我意识到我和前辈之间已经陌生到了非常彻底的地步。

  一瞬间我想到了和树第二次重逢时我们交换的那句“晚上好”的开场白,缓慢地意识到至少在那个时间点,我还没能完全摆脱对他的喜欢的惯性。我忍不住又去舔那颗破损的牙,尖锐的棱角碾过舌面的压迫感是很好的镇定剂。但大概是我已经有点太依赖于此,经过这几年的“打磨”,起初那仿佛真的能够划破血管的锋利感已经钝化了很多。(我尽量不去想树或许也付出了一点杯水车薪的“贡献”。)

  不过前辈毕竟当年在学校里就是风云人物,他的旧识们很快便以他为中心聚集起来,我们之间那点微妙的尴尬随之瓦解。

  或许是因为我是在工作日的晚上临时起意回来的关系,这天聚在一起的众人中除了我之外就都是如今都还留在本地工作的人,于是话题有点不可控地往作为“稀客”的我身上集中,随之就有人自然而然地提起了树。

  “说起来,既然都在东京的话,你们还有一起玩吗?”

  完全是不把他的职业放在心上的老家好友们才问得出来的问题,我不由觉得有点有趣。但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已经有人抢答着吐槽说树现在可是大明星,想了想又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有点不妥,冲着我略显尴尬地补充说何况医生的工作肯定也很忙。

  其实我没觉得被冒犯,确实相较于我,树才是他们引以为傲的“自己人”。

  我笑笑表示没事,但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最后只是稍微有点偷换概念地说之前去给结婚的好友当伴娘的时候,很巧合地遇见了受男方邀请来出席婚宴的树,确实完全是大明星的感觉。

  “他身上很香吧?”

  用不太礼貌的说法来形容的话,完全是一人得道鸡犬飞升的语气,不过要去掉这个惯用语自带的贬义。

  我暗自庆幸了一下这天我是在下班后直接从诊所来的学校,就算早上出门时身上的衣服还带着可疑的香味,经过一整天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的稀释,现在也必然不是人类的嗅觉可以识别出来的浓度了。

  “嗯,很香。”

  在这时候撒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或许是深夜特有的垃圾情绪泛滥所致,又或许是毫不意外地又晕了车的关系,总之在回去的时候我突然莫名其妙地很想见树。我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在下高速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拜托司机先生换了个目的地。

  但我看着窗外的景色慢慢趋于熟悉,却始终没有拿起手机给树发消息。也不知道是在逃避什么,或者在赌什么。在关于树做出的很多选择上,我好像从来就没有搞明白过自己的行为逻辑。

  去年是暖冬,所以反而今年的春天一直拖拖延延地不来,打开车门的瞬间毫不留情地打在脸上的冷风把我在温暖的车内发酵成一片混沌的思绪吹得冷静了些,至少让我意识到此刻自己的最优解是重新关上门,然后拜托司机先生重新把我送回家。但很显然我的身体和我的大脑之间的链接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已经在道谢后下了车,然后目送车辆驶远。

  在此前的聚餐中摄取了少量酒精的身体难免有些散热过度,仗着这个点的高档住宅区里少有行人往来,我有点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在字面意义上“抱团取暖”,然后摸出口袋里的手机。

  重新叫一辆计程车大概需要等十分钟,不是等不了的时间和气温。我把被风吹得有点发干的下半脸埋进膝盖里停顿了几秒钟,最终还是点开聊天软件给树发了一条消息。

  【树。】

  只有这一个字而已,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输入法已经彻底把这个选项放在了し的自动联想第一位,明明这个汉字甚至都没有以し开头的念法。

  我知道树不是会秒回消息的类型,即便对于熬夜他很在行。于是我有点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就等五分钟,如果五分钟内会在打游戏时开勿扰模式的他回复我的消息的话,我就去见他。

  然后他在第六分钟时给我发了一个嗯。

  超时了,虽然只有一分钟。

  我有点讽刺地想还真是很符合这人一直以来的风格,以无限接近守约的形式失约,在无限接近失望的边缘才会送上只够把人拦停在绝望之前的希望。当然,这次的五分钟时限是我单方面决定的,什么都不知道的他其实很无辜。

  我慢吞吞地重新站起来,咬着嘴唇给他回复消息说今天久违地回去了以前的中学,遇见了相较于我更应该说是他的那些老家好友,大家还聊到了他。

  发完这一段话后新叫的计程车正好抵达,我暂时收起手机上了车告知目的地,再拿出手机时看到树已经回了一句光是字面看起来就已经很不痛不痒的“那很好啊”。

  我又舔了一下后牙,或许是刚才喝了酒又吹了冷风的关系,有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一丝像是从牙髓深处涌出来的疼痛感。不过那痛感就像是错觉一样,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崎岖不平的牙面抵在舌头上的那种可控性轻微刺痛。

  【有人问我你是不是很香。】

  略去前情提要,又只是用看不出情绪的文字组成的这条消息,倒是如我所想地让树动摇了一下。但他没有慌了手脚,只是回复消息的速度慢了一点,并且最终给我的回复颇有点以牙还牙的狡猾感。

  他没有反问我是怎么回答的,而是有点偷换概念性质地问我,所以我觉得他香吗。

  在咬文嚼字这种事上我不一定、或者干脆就承认吧,我玩不过他。

  我不由庆幸起此前只给自己留了五分钟不清醒的时间。今晚真的太奇怪了,如果我就那样头脑发昏地去见了树,而他给我开了门的话,我想我或许真的会陷进自己给自己编织的这个幻境里无法自拔。

  我把舌尖用力卡进断牙的不规则空隙里,承认说是。无论是客观来说,还是我的主观判断,这个问题的回答都是“是”。

  树给我回了一句很小孩子气的、看起来就像是在得意洋洋的“是吧,大家都这么说”,终于让我没忍住咬着下唇内侧笑了一下。比意识到自己的笑更早的是感受到牙齿压迫口腔内壁时的疼痛感。

  已经过了行道树的彩灯亮灯时间,在行经以繁华著称的中心商业街的时候,透过车窗看到的也只有空空荡荡的一片黑暗。还星星点点亮着灯的只有高层建筑、日夜不熄的电子屏广告牌,以及包括此时我搭乘的计程车在内的车灯,从更高处往下看时,这些依旧可以组成浪漫繁华的夜景。明明那些各自悬浮在空中的灯光绚烂都只是各自生长在脚下黑暗之上的孤岛,但是当观赏者将其一概而论为“夜景”时,它们就会变得像是彼此依偎的同伴者。

  想到这里,似乎有什么大道理呼之欲出,但我在前一秒收回了视线也放弃了思考。

  我重新唤醒已经自然黑屏的手机,和树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他的上一条回复,他或许是在耐心地等我回复,或许只是没兴趣主动没话找话。

  其实我也没什么想说的了,准确来说是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话非要对他说的,在那五分钟结束后。我看着输入框里一闪一闪的光标,最后和他说今天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们已经认识好久了。

  对于连还保持联系的高中时代的友人都寥寥无几的我来说,他几乎已经是除了家人以外在我的人生里参与最多的那个。当然这句话我没有发给他,我也不是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

  树回复说确实,已经是快要成为家人的程度了。他大抵是也有点不清醒。

  我又冷静得有点矫枉过正了,提醒他说我不姓、大概率未来也不会姓田中(纯粹概率论的话,佐藤和铃木都远在田中之上)。家人其实是个很狭窄的概念。但我顿了顿,还是给他道歉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很体面地回答说他也是,以及抱歉。

  

  

Chapter 8

  那一晚平静的失态就和彻底夷为平地的中学教学楼、和一闪而过的近乎错觉的牙髓痛一起彻底被埋葬在了记忆的废墟里。

  每年的寒暑假期间都是诊所最忙碌的时候,刚换完牙的小朋友们的牙齿矫正业务尤其多,我时常会因为忙得连饭都吃不上而不由怀疑少子化时代是不是其实已经终结。

  我并不讨厌小朋友,但确实经常觉得这些讲得清道理但难以像成年人一样完全掌控自己身体的人类半成品(当然,相当一部分成年人也管不住自己,所以这只是一个中性词)应付起来有点棘手。

  使用的麻药剂量需要更加精确,但起效程度往往更难准确预估。蛀牙处理到一半时小患者就因为疼痛而哇哇大哭的话相当危险,但首先在打麻药扎针时不可避免的那一下刺痛对于疼痛耐受度很低的孩子来说就已经足够哭闹上好几分钟了。

  不过对小朋友确实不该那么苛刻,我基本还是会耐心等他们浪费完过剩的体力,或者一边在口头上把安慰的话念咒似的单曲循环,一边在手上毫不留情地加快动作。

  长痛不如短痛一直是我的做事原则,虽然在别人身上强行贯彻自己的理念并不值得推崇。

  忙里偷闲地在所剩无几的午休时间里用咖啡顶替午餐时,前辈好心地分给我一个三角盐饭团,半是揶揄半是关心地说好歹也是牙医,天天拿咖啡当饭吃小心到时候一口坏牙失去患者信任。

  一瞬间某一块很小的记忆碎片浮起在脑中,我有点偏离重点地想着原来拿这种事情威胁人还真是牙医职业病,不由想笑。

  “在变成那样之前,前辈应该就会出手相助了吧。”

  我稍微有点嬉皮笑脸地回答。前辈和我的母亲同龄,自我入职后也一直很照顾我,多少给我惯出了点没大没小的毛病。

  前辈很有长辈气质地叹了口气,说怎么觉得我越来越擅长撒娇了,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

  “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就是‘有点ooc’了。”

  这次我是真的愣了愣。我好像对这事心里有数,但我不该对这事心里有数。最后我逃避现实似的用饭团把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用两句口齿不清的“好吃”避开了这个话题。

  

  时隔半月才终于又有时间和树见面时,随口问了句需不需要我买点什么吃的直接带过去,他回了句想吃三角饭团,什么口味都可以。我突然觉得生活还真是无聊得很有意思。

  我对食物向来没什么兴趣,非要说的话反而是以入口即化和油脂丰富出名的那些高档食材更不对我的口味。想着再怎么说也认识这么久了,既然敢放心地只指定一个食物的大类交给我自由发挥的话,树也多少应该心里有数,我还是就近找了家便利店速战速决。

  不过在他拿出据说是演艺圈的大前辈送他的红酒邀请我一起品尝的时候,虽然并没有什么支出对等的义务,我还是稍微在内心不好意思了一下。

  用红酒配典型日式料理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模式好像从前也有过,我一边想着,一边无意识地盯着树果然毫不嫌弃地捏着一个一百多日元的三角饭团大快朵颐时像啮齿动物一样一鼓一鼓的脸颊,总觉得时间在我们之间好像完全不是匀速直线运动的。

  我说不好,可能也有点像薛定谔的猫,连时间这个概念本身都要在打开盒子的瞬间才能被确认。但这个盒子又像是浦岛太郎手里的那个,或者是潘多拉手里的那个,打开后谁都得不到幸福。

  我们都是听着好奇心害死猫的故事长大的,并且长成了足够有自制力的“优秀”的大人,所以谁也不会去碰这个盒子,但也因此没法将它彻底掩埋、或者摧毁。

  再换个说法,接吻的时候很明显地感觉到树对我那颗破损的牙一如既往的偏爱时,我在微妙的缺氧感里迷迷糊糊地想其实我们的关系也可以说是和这颗牙很像。

  藏在外人很难看见的口腔深处,但又不是像智齿那样能被拿出来做文章的特殊意象,只是一颗连在专业名称上都要被加上序号前缀以进行区分的磨牙。因为根本看不到,所以哪怕是出现破损,只要还不影响其正常功能,连修补都不是必要选项。

  它只是沉默地、无人知晓地存在着,从中学时代萌出开始,直到数十年后衰老脱落的那一天到来之前,很多人甚至都不会想起来它不是一块死掉的骨头,而是有着丰富的血管和神经的、鲜活的器官。

  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所需的大脑耗氧量意外地大,至少对于原本就已经有些氧气稀薄的我来说这点额外的损耗很致命。

  树不是那种以铁肺著称的大主唱,但是他的肺活量用来压制我还是绰绰有余。我只能软绵绵地发出几个表示投降的鼻音,又有点无力地抓住他的肩膀,但好像连示意起见的推开动作都做不出来。

  好在树对我毕竟没有杀意,很顺从地暂时给了我调整呼吸的机会,虽然他脸上那种过于意气风发的微笑让我稍微有点不爽。

  “说实话,我以为你会用咬的来喊停。”

  和平常相比还是稍微明显了点的呼吸声混合着笑意,再配上他很标志性的歪歪斜斜的笑容,明显是不怀好意的调戏。

  我没有马上接他的茬,一半是因为客观的呼吸过速,一半是有点不甘心只用我确实并没有咬癖的事实来反驳,会显得我有点过于温顺。

  “那我可不敢,在超级偶像身上留下牙印。”

  我很少拿他的职业来压他,这人无端地职业素养还挺高,虽说如果真的足够有职业意识的话现在就不会和我在这里做这种事,但至少能算一个公私分明,所以我一般也不会不识趣地哪壶不开提哪壶。

  树果然愣了愣,但显然他也早就过了会被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拿捏的年纪。他凑过来,用一种轻柔得就像是个单纯的吻一样的力度咬了一下我的耳朵,说那就换成他来吧,牙医和齿痕听起来就很般配。

  我有点哭笑不得,但这个姿势让我们的心脏比此前更加贴近,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我能够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心跳。健康、有力、也明显过速的节律,是合理的生理反应,但也很类似于怦然心动的表征。我没有自恋到觉得真会是后者,但也没能清醒到完全抛弃这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该喝那么多的,我有点破罐子破摔地想,这下又把明明已经见底的那点儿喜欢给发酵成好像还是满瓶的错觉了。

  “树。我没有那么、”

  我的话被他过于信守承诺地又咬过我的鼻尖、我的下巴、我的脖颈的一连串动作拦腰截断。在最不该被截断的地方。我也不知道这究竟真是纯粹的巧合,是猜到了我要说什么的他的刻意为之,还是我不受控的身体擅自做出的判断。

  但总之,在意识到自己的话间停顿前,我已经自然而然地补上了没来得及说完的后半句话。

  “喜欢你。”

  在我们认识的漫长时间里,这没准甚至是我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个词。

  树没有回答,或许他根本就没听到任何一个字。他的额头轻轻贴在我的锁骨上,吻就正好落在了距离心脏的正上方。

  

  小别胜新婚的理论完全不适用于分别时长至少有两段是要以年为计算单位的我们。而已经到了这个年纪,那种小说里很爱写的做到一方昏迷的情节自然更不可能发生。

  不过我确实非常久违地在树家里借宿了一晚。也无关天气原因,纯粹是连轴转了一个多礼拜积累下来的疲倦在我泡澡时彻底将我击倒,而树好心地在我被淹死前把我从浴缸里捞了起来,还分了半张床给我用。

  (话说回来我要是真死在他家里,就算在法律意义上他完全无罪,大概也会有相当一大部分粉丝将他判处“死刑”。虽然开这种玩笑不太恰当。)

  再醒来的时候天依旧还没有亮。

  准确来说我不是自然醒来的,我没有那么变态的生物钟,也没有那么敏感的认床性。是高得不正常的心率和被血管舒张而放大的疼痛感让我惊醒的。

  值得庆幸的是床足够大,树也没有睡觉时贴着人(或者应该说是我)的习惯,我在一跳一跳的疼痛感里本能地蜷缩起身体,把脸埋在膝盖间,试图用外力挤压来对抗因疼痛感引发的膨胀错觉。

  我的疼痛耐受度大概是挺高,虽然过往的人生几乎都是在过度保护之下度过的,以至于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过此事。但此刻在不断膨胀的新鲜疼痛中,我确实是还能冷静地在脑子里把很久以前背过的课本理论知识一字不落地给过了一遍,然后甚至是有点事不关己地想牙髓炎所谓的“无法忍受的剧烈疼痛”原来也只是这个程度而已。虽然在完成鉴别性的系列检查前,我其实不该贸然就给自己下最终诊断。

  阵发性疼痛暂时缓解的时候,我意识到眼下有个略显棘手的问题。我不知道树存放常用药的位置,甚至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准备周全到会在家里常备对症的消炎药。

  我用舌尖抵着那颗牙,有点埋怨地想它还真是会挑日子。大概牙齿也有叛逆期,被我这么一抱怨刚刚暂时停歇的疼痛感又猛地强烈了起来,像是一种明晃晃的示威。

  我慢吞吞地坐起身来,又抱着膝盖发了会儿呆,认命地等着疼痛过去。

  在眼睛逐渐适应周边的昏暗后,我也得以看清了树。从我惊醒到现在做出的一系列举动居然完全没有打扰到他的睡眠,明明这人一直用自己睡眠质量奇差卖惨。并且其实他睡相也没那么差,至少现在有好好把眼睛和嘴巴都闭上。

  我的心率还没能完全恢复正常,吵闹得让我听不清很多细微的声音。于是我鬼使神差地往他的方向凑过去,试图听清他的呼吸声。是毫无必要的生存确认。

  “……嗯?”

  收回一部分前言,这人的睡眠质量确实是奇差,此前没有醒完全是多亏了他这张大得离谱的床。

  树显然是还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口齿不清的程度完全不像是个已经能接到主持工作的艺人。但他的手倒是已经伸过来,自然而然揽住我的肩膀后又顺势把我拉到和他隔着一层被子彼此拥抱的距离。

  洁癖倒似乎真是刻在他的潜意识层面,我们几乎鼻尖相抵,但是似乎下一秒就该交换的吻始终没有到来。当然,这对现在牙痛还没完全缓解的我来说是好事。

  “做噩梦啦?”

  见我一直没回答,树又用一种和小孩子说话似的口吻问我。不过他的嗓音还没有完全从残留的睡意和初醒时的干燥中解放出来,细小的音节和气流都被卡在他的嗓子里没发出来,听起来反而是他显得比较不可靠。

  我压抑住了一瞬间想要向他寻求安慰的冲动。和提供不了任何实质性帮助的人示弱毫无意义,反过来说,如果他会因此怜惜我的话,将明明能够自己解决的问题特意拿出来只为博取关心,还像是一种自我贬低。我早就已经过了会觉得“爱哭的孩子”得到的那颗“糖”是好东西的年纪,何况现在还正巧在牙疼。

  “梦见树变成了一颗牙齿。”

  我也懒得浪费力气假装严肃,没忍住的一丝笑意变成了湿度略高于环境平均值的轻微气流。

  树对我的关心不足以让他还特意对这么句明摆着的玩笑话继续较真,他不置可否地应了句“那我生病就可以去找你了”,然后就着把我当抱枕的姿势便又自顾自地睡了过去。

  我本来也没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倒也不会因此有什么无用的失落感。只是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他能放弃相拥而眠这种从科学角度来说只会降低睡眠质量的、并且对于我们的关系来说还是有点太亲密了的姿势。以及就算非要如此的话,至少在睡着前把被子也分我一半。

  但牙疼和心跳过速确实都随之缓解了。虽然只是巧合。

  

  

Chapter 9

  被前辈指着片子吐槽作为牙医居然就放任着自己的断牙这么多年不管,能坚持到现在才终于感染出急性牙髓炎都算奇迹时,我反而有点莫名愉快地想果然自我诊断的结果没错,真是值得骄傲。

  其实发炎的状况比我原以为的要糟糕,凑过来一起研究我的牙片的后辈甚至是有点不可思议地问我在此之前真的没有感觉到过牙疼吗。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说大概我真是天生耐痛圣体,一边的助手很明显抿了抿唇在忍笑。

  “所以呢,要直接做根管吗?还是先保守?”

  前辈把选择权交给了我。

  我没有马上应声,只是先习惯性地去舔那颗破损的牙齿。现在它又几乎没有在痛了,都不如它的棱角划在舌面上带来的疼痛感明显,有种放着不管甚至都没关系的错觉。后辈说得没错,其实过去我应该已经经历过很多次牙痛了,只是每一次都被我忽视了而已。

  因为这是一颗已知破损的牙,所以一切由突然的温度刺激、酸甜的化学刺激导致的一闪而过的疼痛都可以被合理化。同样的,也因为长久以来它连明显的龋坏都没有,我也理所当然地排除了占比极小、但确实并不为零的其他可能性。虽然作为牙医来说这很失职。

  可人是有惰性的,而连和从那么久以前就已知结局的人都至今没能彻底断干净的我,显然是个安于现状的懒惰者。尤其是当现状看起来真的像是永远的美好时。

  我盯着牙片上其实已经显著发黑的那部分看了一阵,最后向前辈低头说那就拜托您帮我进行根管治疗术了。

  “我是‘长痛不如短痛’派嘛。”

  反正就算切断了患部也保证不了未来不会再出现牙髓坏死,到头来还是一样要彻底清除根管,还不如干脆一步到位。我不想花上无法预估长度的时间去赌能够得到最好的结果,在未来的人生里,时间只会成为越来越昂贵的东西,相较之下直接牺牲掉的那点美好可能性根本不算什么。

  我向小声感叹了句“不愧是老师,对自己也心狠手辣”的助手笑了笑,说其实我甚至想干脆直接拔掉这颗牙以绝后患。

  前辈当然不可能知道我是想到了什么才说出这种毫无医学常识的话的,只是笑着说请我相信她的技术。

  

  直到顺利安装完牙冠,我都没有和树见过面。这倒不是我的有意为之,只是我们又一次各自忙于工作和与彼此无关的生活了而已。非要说的话,我下定决心的耗时确实是也没能比根管治疗的全疗程更短。

  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拖到了年末将至。距离圣诞节还有段日子,但基本上已经到处都是圣诞氛围了。

  母亲很突发奇想地在网上订购了棵圣诞树邮到我家,说是什么“圣诞小惊喜”,我有点无奈地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把这直顶天花板高度的树组装起来,又花了三个晚上把一大箱子的挂饰也都布置上去。最后才发现应该挂在树顶上的那颗星星被我遗忘了,踩在沙发上比划了半天无果后,我破罐子破摔地把星星随手放在一边,拿起手机打算找角度拍张照给母亲交作业。

  很巧合地,在默认按照聊天时间排序的联系人列表里,这次排在母亲下面的正好是树。预览显示的最近历史消息是我回答他最近有空的时间后他回复的“りょ”。

  于是我暂时放弃了给母亲发消息,而是先点开了和树的聊天框,毫无铺垫地接着暂停在几天前的对话内容问他要不要来我家。

  我必须得和他说的话在哪里都能说,但是那颗我靠自己没法轻易安装上去的星星需要他的帮助。至于圣诞过去后要怎么拆卸,存在意义已经过期的东西是可以不用担心掉在地上被磕碰变形的。

  树在一个多小时后回了个加了长音符号的“りょー”。

  

  虽然这天不是圣诞节,我们之间自然也没有一起度过圣诞节的习惯,但受到满大街的圣诞元素的影响,最终我还是买了桶炸鸡回家。倒是和第二天要早上五点集合、并且有一整天的拍摄工作的树带来的无酒精气泡水难得地形成了还算和谐的搭配。

  树一进门就肉眼可见地被巨大的圣诞树震惊了一下。也能理解,毕竟我一直是个不怎么追求仪式感的人。(这大概也是母亲非要给我寄圣诞树的原因。)

  我很诚实地解释说是母亲精心挑选的“大麻烦”,浪费了我四个美好的悠闲夜晚才总算收拾成了这个样子,明明早就是哪怕真遇到圣诞老人都会先报警指控对方非法入侵民宅的年纪了。

  树闻言笑起来,说至少也证明我拥有一个很可爱的母亲。

  对此我不否认,并且很确定若是母亲能听到这种评价也会很开心。只可惜我也同样确信母亲会对说出这句话的人的详情问东问西,所以不打算将这句话转述给她。

  “所以就是因为这棵圣诞树吗?”

  他问的是在几乎已经默认他家为约会地点的情况下我罕见地特意邀请他来我家做客的原因,但这句省略了一个关于圣诞树的动词的提问微妙地有点没法简单地用是或否来回答。

  我姑且点了点头,随即补充说但不是单纯想给他看圣诞树,是想拜托他帮我装饰圣诞树。

  树看着已然挂好了各种装饰和彩灯的圣诞树,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不过在看到我从收纳盒里拿出来的那颗巨大的星星时也就反应了过来。

  “还是装饰圣诞树最重要的一步啊。”

  他发出个很清爽的笑声,说在外国电影里这好像都是爸爸抱起最小的孩子去完成的最具仪式感的一步,接下来的情节是爸爸顺势抱着孩子转两圈才把笑得像个天使的孩子放下。

  抛开西方是否真有这种习惯不谈,我们面前的圣诞树显然没有那么强烈的家庭团圆含义,眼下只有我们两个人,而我们哪怕是在各自的家庭中也都并不拥有“爸爸”或是“末子”的头衔。所以很显然这人是又想到了什么歪点子。

  我歪头看着他,等他自己交代这次葫芦里又是在卖什么药。结果他反倒像是被我盯害羞了似的,眼神短暂地飘忽了一下。

  “所以我抱你起来去放星星吧?毕竟是妈妈特意买给你的圣诞树。”

  居然还很言辞恳切,并且目光真诚,反而让人很难果断拒绝。

  但平心而论,我没有那么信任他的力量,也并不觉得哪怕他能把我像举小孩子举起来,客观上能达到的高度会比他自己直接站在沙发上伸手去够时能达到的高度更高。倒是体力消耗和危险性一定是前者要高得多。

  最终我还是用“请不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体力”的说法驳回了他的提议。

  不过在他站在沙发上以前所未有的高度差弯腰捧住我的脸时,我很温顺地闭上眼睛,努力仰起脸以迎接他落下来的亲吻。

  说起来,我突然意识到,我甚至连自己牙痛过的事情都还没有告诉他。但我随即打算保持沉默等他自己发现、或者永远不会发现。结果倒无所谓,事到如今我不会因为这个结果的不同而做出不同的选择。

  如果要和我的预期相比较的话,树觉察到我那颗破损的旧牙已经完全被藏进了完整无缺的牙冠里所用的实际时间要更长一些。就像那天他在第六分钟给我回复的消息一样。

  但其实这些事情本身根本不存在时间限制,树完全值得为他做到了这些而得到嘉奖,而不是被吹毛求疵地挑剔所用时间。何况若是要公平地较真的话,我让他失望的次数很可能比他让我失望的次数要更多。

  树用拇指指腹慢慢抚过我的下嘴唇,我含住他的指尖,用门牙在他的指甲盖上轻轻摩擦。他更用力地往下按了按,于是我顺着他发力的方向张开嘴,以便他看清每一颗牙齿。有种职业颠倒的错觉,不过他的影子全都落在我身上,我猜他也看不清什么。

  “死掉了一半。”

  我笑着和他解释,其实准确来说是有一部分已经奄奄一息,于是干脆就彻底杀死了那一半,为了保住剩下的另一半。

  树也说了句真不愧是你,不过他既不知道我的牙齿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也自然更不知道我其实还有过别的选项,只是纯粹为我有点过激的拟人措辞感到很有“我的风格”而已,而我其实也不知道在他眼里的我到底是怎么个人。

  我没资格问他,一直以来是我更没有在看着他。对于我来说的他是可以盛放任何、哪怕是有腐蚀性的情绪的玻璃容器,不会发生任何可能导致两败俱伤的化学反应,但透过玻璃看到的始终是几乎原模原样的我自己。

  

  穿着毛绒绒的家居服,和穿着明显和我不在一个季节的树一起坐在长绒地毯上分享炸鸡的时候,他看着习惯性抱膝体育坐、把双腿都塞进裙摆里面彻底变成一团的我,似笑非笑地说我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块很美味的炸鸡。

  还专门加了个褒义的形容词在前面,像是什么隐晦的免责声明。

  我扭头去看他,他毫不心虚地回看我。莫名其妙开启的不准笑挑战最后以我没忍住,就突然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的作弊行为结束。树也没有太计较,就一动不动地任我抱着。

  家居服是刚从衣柜里拿出来的,比从树本人的身上能闻到的属于他的香味还要明显。好像很不合理,也好像很合理。

  我抱了他好一会儿,终于松开手重新抬头去看他时,被这人捏着脸笑话了一下留在脸上的金链子痕迹。大晚上的也不肯摘掉这些沉甸甸的东西,说起来这人确实是经常脱了衣服都不一定会摘掉金链子,他的体重数据里真该直接加上这几斤。

  我突然又想起很久以前喝风味拿铁时在嘴上沾了一圈奶泡的中学时代的树,那个一股香精和糖浆味的莫名其妙的吻,觉得现在的我应该比那时候要喜欢他。但现在的我又没有那时的我拥有的那种鲜活的、去喜欢谁的能力了。

  “有很重要的事情,树。”

  我整理了一下裙摆,端端正正地以正座姿势面向他。其实我也不知道连疑似告白的话语都几乎全是日常对话和性的衍生物的我们,到底需不需要这么正式的告别。但这世上就是有很多东西都是自然萌生,却得花费大力气才能将其根除的。

  “我们得分开了。”

  如果我想演一个好人,我大可以拿他的职业、他的忙碌来做文章。我们谁都保证不了只是无人知晓地度过了这几年,就能够永远不被发现,何况随着他在自己理想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像今天这样他几乎完全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只为和我短暂见一面的夜晚还会更多。或者如果我想彻底做一个恶人的话,我可以说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了,我打算找个更合适的人结婚,然后继承家业。

  但我没有说理由。因为根本就没有。需要找到理由才能放弃的放弃只能被称为妥协。

  树果然没有追问,但意外地也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最后他笑起来,说突然发现分手这种事其实是在其中一方提出的瞬间就已经是决定事项了。

  “明明恋爱是非得两情相悦才能成就的事情。”

  我应声说还真是这样,完全是盲点呢。

  告别的时候我们一如既往地互道晚安。树想了想,补充说提前祝我生日快乐。

  

Afterw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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